2019-5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（选读②）︱林森：岛

林森，1982年生，《天涯》杂志副主编。作品见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钟山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山花》《作家》《长江文艺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。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《小镇》《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》《海风今岁寒》《小镇及其他》，长篇小说《关关雎鸠》《暖若春风》《岛》，诗集《海岛的忧郁》、《月落星归》，随笔集《乡野之神》。

岛

林森

第二章复  员被录取当兵之前，吴志山读过几年书，读着读着读到初中，就成了博济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。十几岁某年，他竟然不知道从村里哪家人那里，摸到了一些竖排版的书，翻看得津津有味。可那时看书，得藏着。1959年，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，他已经二十一岁了，听到征兵的大喇叭不时响着，他也有些心动。在那之前，他时常随着村里的渔船出海，在渔船上捞回鱼虾贝蟹，把人晒得跟黑鬼一般。他跟妻子商量说想去报名参军，妻子笑他：“你这么大年纪了，还要去当兵？”他说：“怎么就年纪大了？难道你想我一辈子在渔船上日晒雨淋？你想想，我要是穿着一身军装回来……神气不？……”妻子默然不语。他们结婚也才一年多，这一年多以来，他每次随船出海，她就跟渔村里其他女人一样，提心吊胆着，悄悄在夜里流下过不少的眼泪。幸好妻子很快生了一个男孩，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小孩子身上，那些他在船上的夜里，她不会再感觉身边没人了。但她有时也想，要是……他跟村里其他男人一样，出海之后遭遇到什么不测，那……后面的，她就不敢想了。海上风大浪急、神秘莫测，渔村人丢命丧魂是家常便饭，多少男人走后，剩下的女人孩子，只能每年好几回红着眼睛，在海边烧纸祭奠。她心想，现在和平年代了，当兵却不打仗，挺好的——只要人在岸上不在水里，就挺好，便同意了。说起来，他们两人是吴志山的母亲找人介绍的。母亲刚介绍时，吴志山脾气上来了，哪肯去见面，和母亲杠上了：“新中国了，都是自由恋爱，哪还有找媒人介绍的道理？” 母亲哼哼冷笑：“读过两年书，就懂得什么叫自由恋爱了？再多读两年，你还不得进中央，你还不得去当革命领袖？你懂得多，不也是跟着船去捞鱼？赶紧娶回来，生个孙子了，你怎么闹都行。”吴志山知道，母亲有她的考虑，觉得他出海几年了，风里来浪里去，不在岸上留下血脉，要是真有不测，那就……道理他懂，可倔脾气上来了，哪里说让去就去的。母亲没招，找了几个人，硬是架着他，和女方见了一面。心中有气，可吴志山眼睛不瞎，他看到那女子也长得颇为顺眼，黑是稍微黑了些，可鼻子尖尖翘翘不说，那脸蛋上竟然还有两点酒窝，关键是屁股挺大，对吴志山的味。两人见着后，闲杂人等就找借口撤退了，吴志山不是盯着人家鼻尖和酒窝，就是望向人家的臀部，一句话不说。她生气了：“你是哑巴？”吴志山冷笑：“哑巴不哑巴不重要，我主要是来买母牛的。得看看鼻子、看看屁股，瞧顺眼了，要买回家，耕田用呢！”她跳起来：“你把我当母牛了？你当你自己是什么？”吴志山说：“我没当自己是什么，倒是你，先骂我哑巴的。”她气极而笑，他也咧嘴笑了。这一笑，两人就放松了下来。此后，两人私下约见了数回，两人总爱钻进渔村边的树林里。吴志山读过几年书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，话讲得动听，还会用暗语，比如说，他会靠近她，压低声音说：“要耕田不？”她脸上像着了火，骂他是地主恶霸，整天剥削贫农。“田”耕来耕去，两三周后，两人就去领了证，手上攥着新中国的结婚证，吴志山和陈爱珍的名字写到了一起，成了合法夫妻。因家里贫困，吴志山没让父亲母亲操办摆酒，吃了些鱼虾蟹贝，算是把这事定了下来。吴志山要当兵，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，因识得几个字，最后却真的被部队录取了。消息传来，渔村震动。这偏僻的渔村，处于海南岛西北，没出过什么革命人士。革命家们，多在海南岛东部、东北部活动，新中国十年了，博济村出了这么一个当兵的，也算是大喜事一件。村里没让吴志山家为难，集体买来了几挂鞭炮，悬在吴志山家门口，轰得噼里啪啦，轰出陈爱珍的笑脸和出生数月儿子惊恐的哭声。因读过几年书，在当兵的人里，吴志山算是难得的知识分子了，他没被安排去干那种整天耗费蛮力挥洒汗水的活，而是在解放军驻海南部队的一个医疗大队工作。他也是在这时，开始学到了不少医学知识。有时他也想，若非当时脑热报了名，怎么可能会知道世上的医学是这么回事呢？吴志山脑瓜子灵，学东西上手快，岛上部队，最缺的就是医务人员，他也就听从调令，随时在海南岛上各处跑。部队生活可不比家里自在，尤其夜里，想起妻子和孩子，总是有些怅然。趁着他还懂些字，写信倒也方便，不然很多话告诉别人，由别人来代写，那得多难看啊？其时部队军垦的任务很重，当兵的辛苦得很，时常有一批一批的年轻人病倒累倒，吴志山医术好，在抢救这些士兵当中，立了大功，很快地便被提拔为班长。任命书下来的时候，他兴奋地又写了一封信，告知博济村的妻子。当兵虽然在海南岛内，但探亲的机会并不多，一年有那么一两次机会，回到家，村里人都围聚上来，拉拉他的衣服，扯扯他的帽子，说吴家祖坟冒烟，有人吃上共产党的一碗饭了。见完父母兄弟，家里只剩下妻子、儿子的时候，吴志山跟陈爱珍说出了自己的愧疚。隔太久没回来，儿子对他很陌生，他一抱就要哭。夜色渐深，儿子哭累，终于睡着，便是两人的时间。吴志山笑嘻嘻：“很久没‘耕田’了。”“知道你就惦记着这事，我抢着把那小子哄睡了。”“呵，你想不想？”陈爱珍把头低下：“田荒久了，是得翻翻。”吴志山顿时醉了。待没多久，刚跟儿子混熟，又到了离开的时间了。儿子看着父亲的离去，哭得陈爱珍的眼眶发红。转眼就过了四五年，吴志山几乎随部队跑遍了海南岛。每回家一趟，儿子就大了一圈，也渐渐懂得自己有个穿军服的父亲。长期这么跑着，吴志山有时也想过别样的生活，心想复员回家，当个村里的医生，不也是挺好的事吗？但这心事也只是一闪而过，穿着军服的他，总是听从着号令，辗转各地。他从没料想，心中闪过的念头，最后成了一个永远的幻梦，一直到了五十多年之后，他偶然想起，仍旧难以释怀。他总觉得，他应该还有着另外一种活法，那种活法无论如何，都比他后来避居孤岛要强。 那次是到了海南岛中部的五指山区驻扎，大部队在那里进行开垦，他则在队部医务室工作。部队初到，与当地的民众联合举办了一场军民共建的联欢活动。吴志山懂得唱一些渔家的民歌，每次碰到这些场合，都被推出来表演。夜里，篝火点起来了，稍微平整过的地面上，围满了看热闹的军民，人人脸上都泛着笑意。当地都是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群众，个个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，唱起歌跳起舞来，没个完。吴志山上场，说：“我是渔村长大的，渔村的男人，在海上出生入死，稍不注意，便葬身鱼腹。那些女人在岸上等着，心里也不好受呢，夜里担心着，天长地久，便编了很多歌，想着念着海上的心上人呢。现在，我就不给大家唱那些心酸的歌了，唱首欢快一些的，唱渔家男女的求爱歌。”清清嗓子，他唱道： ……好石磨刀不用水，好哥问娘不用媒。好像五六月鲳鱼跳水，阿哥有情妹过门。……你不嫁哥哥不愁，阿哥不上妹门求。东船鱼姊十八九，西舟蚬妹等后头…… 吴志山早已数年不上渔船，歌却还记得，他虽然说要唱得欢快一些，可一想起已是接近一年没见的妻子儿子，嗓音有些颤抖，眼圈也红了。这首歌赢得了掌声和喝彩，也改变了吴志山的后半生。他唱完之后，在场外继续看着表演，忽然有人用手撞了撞他：“你唱得真好。”他扭头一看，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当地女孩，眼睛很大，肤色白皙，跟渔村粗壮的女人绝不一样，跟自己妻子陈爱珍也绝不一样。吴志山点点头，没说话。女孩子一直站在他身边，直到联欢解散。后来换洗衣物的时候，吴志山发现上衣的口袋里有一团纸，展开来看，字迹已经模糊，隐隐约约能看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之类的东西。他没想起这纸团怎么来的，随手丢了。两天后，他正在医务室里坐诊，进来了一个人：“我找吴志山。”吴志山扭头：“我就是。”他觉得眼前的女孩有些眼熟，好一会才想起，是联欢会当晚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人。她说：“我跟你约了，你怎么没来？”“约了什么？”“你没看到？”“哦，是不是那个纸团？我洗衣服，模糊了，没看到，你有什么事吗？”她停了一会，说：“我们这的少数民族的人很直接的，到了节日就唱山歌，看对眼的人，女的会邀请男的到她独居的寮房里。我不是少数民族，我也不会唱山歌，可我也想邀请你去我住的地方。”吴志山再傻也明白了，这女孩是看上他了。他挥手不止：“你们有你们的风俗，我们部队有我们部队的纪律。”但无论吴志山怎么解释，那女孩总是不肯走。幸好很快一个接一个病号、伤员进来，吴志山忙了起来，才算解了围。等一切忙完，他又发现，自己桌上，又折叠着一张纸。吴志山摇头苦笑，没敢去打开那张纸，收到抽屉里去了。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叫阿荣。阿荣很有办法，把吴志山周边的人都摸了一个底。还不时有战友来劝吴志山，说阿荣天天跑来，你有福气，人家主动找上门了，该享享福哩。吴志山正色道：“我是军人，也是有老婆小孩的人，亏你说得出这些话。”战友摇头苦笑：“那你麻烦了，这阿荣是块膏药，不好甩。”吴志山出现的地方，都往往有阿荣的出现。吴志山在人群中看到她，避也没得避。有一回，阿荣捂着一条受伤的手臂，跑来医务室让吴志山包扎。吴志山召唤医务室里其他人过来，想要靠近的，都被阿荣以恶狠狠的眼光逼退了。吴志山只能亲自上阵，消毒、敷药、捆绑伤口……阿荣说：“我是为了见你，专门伤了这只手。”吴志山本想责骂她，却憋住了，什么都没说。谁知道阿荣伸出手臂，抱住了他，根本不管那只手有没有包扎好，根本不管她一用力，尚未绑紧的绷带顿时散开，鲜血直往外冒。有那么一瞬间，吴志山也是有一些感动的，他是军人，但毕竟不是石头人，尤其深夜里想到妻子，想到和妻子的欢愉时刻，他也有过豁出去找阿荣的冲动。阿荣双臂环抱住吴志山，她的哭声和身上的气息，让吴志山没法奋力甩开。吴志山看到她手臂上的血，才警醒过来的。当天夜里，吴志山打定了主意，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，再待下去，他很难保证自己还能忍住——即使他的毅力足够强劲，她天天往队部的医务室跑，传出去也影响不好。现在到处在宣扬军民团结共建，他这是……原来他准备复员回博济村当个乡村医生的念头，变得越来越强烈。第二天一早，他就写了复员申请，他还把期间阿荣写的几封信都附上，希望组织上理解，批准他的申请。他站在部队领导的桌子前面，等待着答复，领导翻看着他的申请书，也翻看着阿荣写给他的信，眉头越来越深重。领导说：“这些信你都看过？”吴志山说：“怕犯错，没敢看，只收着。”领导笑了：“现在还有机会翻一翻，你要不要看？……算了，你还是别看了，我看了都要丧失革命意志……”这领导参加过解放海南岛的战争，十三年前，凭着小木船和不怕死的劲头，从琼州海峡对岸横跨过来，把国民党的残部收拾殆尽，他也因此瘸了一条腿。领导的残腿伤得不重，但每到天气有变，风湿痛都会猛烈袭来，这几年每到发作之时，都靠着吴志山的止痛与按摩来熬过去。最近部队上确实也有一批复员名额，可他从没考虑过吴志山。吴志山说：“我再不回去，出事不出事不好说，就怕我家那浑小子，早把我忘了。”可能是吴志山的这句话触动到了领导心中的某根弦，他沉默了一会：“我同意。” 之后的几天内，吴志山一边忙着工作交接，一边收拾自己的包袱。一想到马上能回到博济村，吴志山心中竟然涌起了些对阿荣的感谢，若不是她三天两头来纠缠，恐怕他永远也下不了这个复员的决心。来当兵这几年，跟妻子孩子没聚过几天，是该要回去看看了。这一次部队上复员的人有十几个，但主动提出申请的，就他一位。部队还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告别会，不少被吴志山治疗过的人，都眼含热泪前来道别。竟然还安排喝了些当地的米酒，劝酒的人多，吴志山也就多喝了一些。在其他人都难分难舍唱歌跳舞互诉战友情的时候，他率先回宿舍收拾包袱。谁知道他刚把衣裤塞进包里，身子一紧，有人抱住了他。他心里一沉，身子一甩，跳开，扭头，看到了阿荣含泪的脸。他喊起来：“阿荣，你疯了，你怎么进来了？”阿荣说：“听说有一批人要复员，有没有你？”吴志山冷冷道：“有，明天一早就走。”“你复员回哪里？”“当然回老家，我有老婆孩子，我得回去。”“听你唱的渔家歌曲，你们村一定很美，能不能带我去看看？”吴志山喊：“你还想怎么样？你还不明白吗？我就是为了躲你才复员的，我怎么可能带你去我家？这是部队宿舍，你赶紧出去。”“你的心真硬。听说我给你写的信，你一封都没看过。你想走，我让你走不了。”她猛地把衣服一扯，上半身光了，裤头一松，浑身赤裸，趁着吴志山目瞪口呆的瞬间，她喊出了那句改变吴志山后半生的话：“强——奸——啦！救命。” 狱信瘸腿领导对着五花大绑的吴志山痛骂：“你要复员，我同意了，要走就走啊，你走之前做出这种事？没喝两碗酒你就这样？吴志山，你这是找死，要枪毙你，我得毙了你……”吴志山浑身发抖：“我没有。我讲了很多回了，她钻到我宿舍里来，抱住我就叫。衣服是她自己脱的，我没有碰过她。你就算枪毙我，这事我没干就是没干。”瘸腿领导挥着手指：“你这事……她咬得死，你会被送往军事法庭的……”他发怒着，把桌子拍得腿都要断掉。吴志山说：“枪毙我没事，得还我清白。我是医务人员，别的事情我不懂，可我知道，有没有强奸，你找人来化验一下就一清二楚了。说我强奸她，没问题，拿出证据来我就认。不然毙了我，我也是这样说。”瘸腿领导扇了吴志山几巴掌，吴志山不觉得痛，瘸腿领导倒先哭了。没几天，吴志山就被塞进车里，押送往军事法庭。在庭上，他一直提出要化验的请求，他说化验最科学。在法庭上，对于一切的指控，他一概不认。法庭认为：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，再次化验，也是没法得出精准的结论的，吴志山还是要主动承认错误，争取从轻发落。吴志山顿时失控，大吵大闹：“我正是因为那女的纠缠，才主动要求复员回家。她到我宿舍来害我，你们倒说我犯罪，新中国还有没有天理？有没有法律？你们这是污蔑，你们枪毙我吧，枪毙我也不认罪。我被抓住的时候，就提出要化验，你们不及时化验，现在倒让我来承担这个罪责，我不服！我没有罪，杀了我，我也不认！”即使被捆绑着手，还被两个士兵按住，他还是挣脱了出来。他不管不顾，跳着向前，在一阵喝令声中，他把头朝前一撞——哐当一声，脑袋正中审判台。他没注意是不是撞翻了审判台，就昏眩了过去。他的这一失控，给了军事法庭某些裁定的“证据”，他们认为：吴志山在严肃的军事法庭上也这么嚣张蛮干，当晚在宿舍里，对逼得他要复员的阿荣，他难道没有一点恨意？他在那种喝了一些米酒的昏沉状况下，对阿荣进行强奸难道不是完全可能的事？阿荣再主动，怎么可能自己脱光衣服呢？阿荣写的那些信那么露骨，吴志山就没有一点乱想？……最可恶的是，本来军民团结共建，因为发生了吴志山的这起强奸事件，当地水乳交融的军民情谊，顿时变成了水火不容。若不严肃处理，怎么给部队、给地方群众一个交代？吴志山一头撞在审判台上，给自己撞出一个坐实的“强奸罪”，还附加了破坏军民团结、藐视军事法庭等其他罪状。多罪并罚，被判有期徒刑十年。送往劳改营之前，瘸腿领导来看了他。吴志山面对着墙壁，没有看他。瘸腿领导感到腿部隐隐作痛，他想，或许他曾有救下这位前下属的机会，可此时，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。他望着吴志山：“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你的？”吴志山扭头，死死盯着他：“我没罪，你害怕当地人闹事，所以你宁愿冤枉我。你害怕说我没罪，当地人闹事起来，你担负不起，所以你宁愿相信我有罪。你还来看我干吗？这不是如你所愿吗？我被关起来了，你为民申冤了，口碑好着呢，你来看我干吗？看我笑话吗？还是看我怎么死？”领导又感觉到了腿上的伤在刺痛，他想起那年，他随着小木船冲锋，那真是不怕死的年纪啊，多少战友血洒碧蓝幽深的琼州海峡，鲜血根本没法把海水染红。渡海之后，登岸冲锋时，自己被一个炸弹炸起来的石头碎片伤到了腿，当时流了不少血，幸好只是皮外伤。他像是喃喃自语：“我就是想看看，还能帮到你什么。”吴志山深深吸气，平静了一下，说：“你帮我找找纸笔，我想给家里写封信。”很快就取来了纸笔，吴志山把纸在自己的左膝盖铺平，拿笔的右手在抖，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，他尽量让笔下的字写得工整一些： 爱珍吾妻：按照原计划，我此时应该在博济村的家里。我提交了复员申请，原谅我没告知你就做了决定，以后你会知道我的苦心的。可是，现在一切都变了，可无论怎样，请你相信，我是清白的，我并没有…… 吴志山痴愣地望着纸上的字，再也写不下去。他咬着笔头，右手一直颤抖。他左手猛地把纸一揉，团成一个纸团，塞到嘴巴里，强行咽下，喉咙的凸起一直往下移动。他右手一甩，把笔丢出门外：“他娘的，滚，别来脏我的眼睛。” 劳改的地方，不在海南岛上。吴志山被送过琼州海峡，前往广东中北部英德监狱关押。这是吴志山第一次出海南岛——他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。他想起自己堂堂一个军人，却变成了让人不齿的强奸犯，就恨不得咬舌自尽。关押犯人的船横渡琼州海峡的时候，他吐得很厉害。他也找不到原因，他出过多年海，水性好得很，别说晕船，就是把他装麻袋里丢进海中央，他也能回到岸上。可是，这一次他真的把胆汁都呕出来了。一同被押送的人，被他吐出来的腥臭熏得挤到一块，都害怕他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。他一直吐到没有任何东西出来，只呕出在船舱里回荡的声音。他忽然想，来一场风暴吧，把这艘船打沉到海底，让自己不要再这么屈辱地活着。一想到阿荣，想到她那一封封的信，他又懊悔无比，想着当初怎么不顺水推舟把她给办了？或许推倒了她，让她得到某种隐秘的满足，自己反而不会落到这步田地。他没法想象，要是部队给家里写信通知了这事，妻子会如何崩溃、儿子会怎样被人歧视？因为他穿上军装而骄傲的村人，又会怎样往地上喷口水，恨自己瞎了双眼？年迈的父母，又会因此而陷入怎样的绝望呢？……各种妄念交织，在船的摇晃当中，击打他的心神，他几乎没有一秒钟是能够平静下来的，永远有一团火焚烧着他的脑袋。他恨不得变成一颗炸弹，轰的一声，灰飞烟灭。非但关押一起的人被他的模样吓到，连拿枪守着的人，也害怕他癫狂起来，拿头猛撞——他头部撞击审判台的伤口还在，绷带还绕在他的额头，他再撞，肯定得撞出白花花的脑髓。幸好吴志山心里各种杂念纠缠、一团恶战，哪里还想得起自己的头部还有一个不时渗血的伤疤。渡海之后，还有着漫长的汽车路程。海上的晕眩还没醒转，吴志山又陷入晕车状态。他在车上睡去又醒来，精神处于高度紧张，甚至开始了胡言乱语，同车的其他犯人更是不敢靠近。护送犯人的，时不时停下车来，拿棍棒敲敲大卡车的后车厢，提醒其他犯人：“你们看着他点，不要没到英德，就断气了。”吴志山后来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趟旅程是怎么熬过去的，他醒来又昏睡过去，在幻象扑来时又醒来，这一趟颠簸，好像持续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英德监狱位于英德市，西边是一个硫铁矿，北为梅花岭，南边是一个茶场，听名字好像跟英国、德国有什么关系，可这里不过是一片晴天飞尘雨天溅泥的荒凉之地，1952年，这里修建了监狱的劳改场，广东各地的犯人被押送到此地，参与劳动改造。吴志山被押送出海南岛，来到这个有了十二年历史的监狱。牢狱生活开始之后，可就万事不由人了，每天有高音喇叭、棍棒和痛骂混合，所有的犯人被驱逐着，开始各种劳作。种茶叶、种水稻、养牲畜等，每个人头上分配下来了一些固定任务，根本没有空闲时间让大脑闲下来想事情，大多数人一天的劳作之后，回到牢房，浑身都散架了，靠着墙，身子一滑，瘫睡过去。吴志山却不能不想，他心中的怨气没法消散，他觉得自己是被冤枉来到这里的，这里所有的一切，都不该让他一个正直的军人来承受。没几天，不但同监舍的人知道了他被冤枉的过程，连监管人员也熟悉了，甚至会跟他开玩笑：“老吴啊，看你样子，不像是做那种事的人，你怎么就管不住裤裆呢？”吴志山喊起来：“我没强奸，这是冤假错案。我要上诉！”监管人员摊摊手：“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啊。”同住一起的人起先也都劝他，说既然来了，那就认命，何必一直为难自己呢？吴志山把头往墙上一撞：“关键是，我真的没有碰那个女的。我若真犯了事，我坦然接受，可……”他再次把头撞向墙壁——他的头部，好像永远有着伤口。监狱里的风、气味和闲言碎语顺着伤口往脑子里钻，从内部要撕裂他的头，可他不在乎，他一旦发作起来，逮到什么撞什么。这些狱友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，在犯事之时都是心狠手辣的主，进来之后，互相争斗、欺压，也是厉害得很，可看到吴志山这个模样，他们都没有对他下狠手，只是摇摇头，暗想：可怜，可怜，这姓吴的天天这么撞，脑子估计得废掉。监管人员也逐渐发现，在大多数事情上，吴志山都十分正常，无论多么劳累、繁重的工作，他都听从号令、冲锋在前，军人作风不改。监狱里劳动任务繁重，有些犯人撑不住，往往累垮、累病，引起恐慌，有人私下纠集起来，说这是把人当畜生使，眼看就要闹出大面积的争端来。吴志山找到监管人员，说他懂些医疗，可让他看看，让那些伤病犯人尽快恢复过来。抱着试试看的态度，让他试了试，竟然效果明显，很多狱友很快就恢复了起来。不少狱友知道他懂些医术，生怕今后还用得着他，对他多了几分敬意。监管人员也不免在心里想：莫非这姓吴的真的是被冤枉进来的？吴志山在想到父母与妻子儿子的时候，避免不了悲痛欲绝，拿头撞墙以自残的行为不时发生。监管人员不怕他把自己撞死，却怕他撞伤撞残了，就损失了一个那么好用的医务人员。其时，英德监狱在罪犯的管理教育方面，总结出了不少很好的经验，以减少犯人的越狱和非正常死亡。尤其是对那些特别顽固的危险分子，还发明出了“二夹一”和“三固定”等管理措施。“二夹一”指的是对被确认为顽固危险的罪犯，至少要有两个表现积极的犯人对其进行监视；“三固定”则是指对顽固分子实行固定睡觉床位、固定排队位置和出工收工次序、固定劳作区域。这本来应用在顽固分子身上的管理方式，被用到了吴志山身上，他随时被两个狱友盯着；至于固定劳作区域，管理人员发现了他的医疗才能后，已不让他参与田间地头的劳动，而是专门帮助监狱里治疗伤病的犯人。参与“二夹一”的狱友，有时也望着他头上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，叹气道：“老吴，我信你是被冤枉的，越是这样，你越要保重啊，哪能这样对自己？听说你家里还有老婆小孩，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呢，十年，一眨眼的事，熬熬就过去了。世道乱得很，外头不一定比这牢里舒服呢……”听狱友提到家人，吴志山又陷入了痛苦，他不清楚自己家人到底知道了自己坐牢的事情没有。他不知道妻子儿子会面临着怎样的压力与非议。一这么想，他打定主意，一定要申请上诉，十年，熬过十年，天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。他不再随意失控，跟监管人员配合得更好。有一个监管人员在押着犯人外出劳动的时候，一个不慎摔断了腿，还是吴志山给他接上的骨头。一个多月后，监管人员休养好了，再见到吴志山，眼神都不一样了，他拍拍吴志山的肩膀：“老吴，我相信你是好人。我相信你肯定是被冤枉的，不过你也知道，我这么一个人，没什么能力，又不是法官，也做不了什么。以后在牢里，有什么需要照应的，能帮的，我尽量帮你。”吴志山点点头：“我想给自己写上诉书，还得劳烦您帮我找些纸笔，我信写好了，劳烦您帮我寄出去。”监管人员一拍手：“这事我还是能做主的。”吴志山开始了他漫长的上诉，大半年里，他不停写信，一级一级，从他原先所隶属的队部开始，一直不断向各级军事法院写信上诉，甚至写给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高军事法院，甚至给国防部长林彪也前后写过了四封信。这些信，有些知道地址，有些地址并不详细，那个监管人员就帮他打听，填上，寄出，可这些前后寄出的三十多封信，全都石沉大海。那监管人员认字也不多，找人帮忙，念过其中一封信，了解了案情的前前后后，帮吴志山倒也是尽心尽力。可这么长期下来，没有任何回音，眼见着吴志山陷入了更大的绝望，他劝道：“老吴，我想，这信可以停一停。倒不是我不想帮你，只是，你信也写了不少了，可这哪有什么回应啊，是不是方法不对？是不是还得走什么程序？这些事没搞懂，总是这样石头丢到大海里，也不是事吧。”吴志山沉思了许久，说：“你再帮我寄一封，我给家里写封信。”这封信是写给妻子陈爱珍的，他边写手边发抖： 爱珍妻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已经在监狱里了。部队肯定已经通知家里了。听到说我犯罪的消息，你别怀疑，不管你是否相信，我都是清白的。我被污蔑，说我犯了强奸罪，但我得告诉你，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人、对不起你的事。我本来准备复员回博济村，与你一起把我们的牛牛养大，这几年你一个人带着，太辛苦了。可惜我遭此冤狱，不知何年何月方才得见天日，此次去信，就是希望你，千万千万不要再等我了，赶紧趁着年轻，找个更好的人过日子。牛牛你带走就是，他跟着你，我放心，爸妈年纪大了，怕照看不周。千万不要等我出来了。你给爸妈转达一下消息，我就不给他们专门写信了。也勿回信了，监狱里万事不便。 夫：志山1965.2.3 这封信寄出后，吴志山心如死灰，彻底断了一切念头。他觉得，自己是彻底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了，所有的一切，都不再与他有关。帮他把信寄出的那监管人员，前前后后跟吴志山确认了好几回地址：广东省海南行政公署某某县博济村。把信件装进信封之前，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把这封信看了，这信看得他也止不住擦眼泪。他算是彻底相信了吴志山是背负着冤屈难申的罪名，唯一能做的，便是暗想，今后对他多有照应，一旦有什么评选优秀、争取减刑的机会，就帮他争取争取。把信寄出的时候，他也想不出，吴志山的妻子和父母看到这封信后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，想着想着，他的眼圈又红了一圈。参与对吴志山“二夹一”的一个狱友，此前也是海南岛某部的一个参谋，回乡碰到一场家族的争斗，他冲锋在前，误伤了人命，给逮了进来。他对自己的罪行直认不讳，他说：“老吴，我们军人，做了就是做了，你不能老是不认嘛。”见吴志山不理他，他又说，“听说你还给林彪部长写信了？人家什么人，你什么人？人家看你的信？人家国防部长，管国家大事的，有空理你这些破事？别说信看不到，真看到了，一气起来，毙了你。”吴志山闭上眼睛：“毙就毙吧。早点枪毙也好。我早就死了。”吴志山闭上眼睛，缩回自己的世界。此后，吴志山变得沉默寡言，不到万不得已，永远一言不发。狱友很快给他取了个绰号叫“哑山”。他也不再有任何的情绪失控，他原先随时撞击墙壁的头，不会再出现新的伤痕，旧伤疤也在一日一日的时光流逝里，在他的头上变得若有若无。他后来的唯一一次情绪失控，是在给妻子写信的两年以后的1967年。他接过监管人员递过来的那封信的时候，手是颤抖的。这是两年多以来，他唯一一次接收到监狱之外的信息，那是一封从老家博济村寄出的信。他默默地把信看完，没人能描述出他脸上的表情，他整整齐齐地把信叠好，塞进信封，放在自己的床头，开始了漫长的一场痛哭。这场痛哭持续了整整一夜，无论狱友还是监管人员如何劝说、警告、威胁、捆绑，甚至要往他嘴巴里塞布团，他都无法抑制。他最后是在哭声中昏眩过去的，监狱里开始抢救他。监管人员为了知道他昏眩过去的原因，把他折叠好的那封信抽出来看了。看信的人也开始眼圈发红，缓缓把信叠好，放回原位。那封信是这样写的： 志山儿：本来这封信是不该给你写的，但爱珍一直说，要把事情告知你。你别怪她，她是要改嫁了，正如你之前来信中说的。但你别怪她。收到你的信以后，我们全家人都相信你是清白的，我们坚信有一天你肯定能重见天日。我们本来早就应该要给你写信，但爱珍说，没必要，回信了，反而让你在牢里多想，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，就像一切都没发生。爱珍一直跟我们说，她一定会等你出来，我们知道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苦，也帮着劝她改嫁。她铁定了心，说她一定会等到你出来，她一定要把我们的孙子牛牛养大。可是苍天无眼，祸不单行。你在牢里，不知道外面世界变了天，去年以来，都在轰轰烈烈闹文化大革命呢。有人拿你犯案的事为由，说我们是强奸犯的家属，也该批斗，整天把我和你母亲揪出来斗。你母亲身子弱，哪撑得住，没多久就坏了一条腿。又开始把爱珍揪出来，在台上打得披头散发的，那叫一个惨。可爱珍永不松口，她一直说你是清白的。我们大人还好，身体上痛了伤了，忍得住，最可怜的是你儿子牛牛。那些批斗人的，天天围着牛牛喊：“你爸是坏人，你爸是强奸犯。”牛牛一个几岁小孩，哪经得起这样的嘲笑啊，天天回家问爱珍：“为什么都说爸爸是坏人？”爱珍流着眼泪，解释也解释不清楚。牛牛看到那些人就躲，可也有躲不掉的时候啊。那天牛牛就是躲避不掉，才没的。牛牛捂着耳朵狂奔，不想听他们的话，他根本没看到地上有石头，根本没看到石头不远处，就是我们村西口那口井。他脚下绊倒，飞出去，摔到那口井里。捞上之后，已经断了气。牛牛的死，要了爱珍半条命，也要了你母亲半条命，我现在一想到，也是恨不得去死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们这些老的？你也别怪爱珍，牛牛死后，那些人还是把她揪出来斗，说她还没跟你结束婚姻关系，她就是罪人，天天拉她来斗。我们也劝她早点改嫁。她也是实在撑不住了，带着结婚证跟你写的那封信，总算是找到有关部门，把跟你的婚姻关系解除了。她还照顾了我和你母亲大半年，后来实在是一想到牛牛就伤心，她才回到娘家去了。不久前，她从娘家过来，让我们务必要写封信告诉你，说她找了个老实人过日子了。她说她不想找的，她还想等你出来，可她父母那边天天骂她，要把她赶出去，说她不吉利、衰，败坏了门风什么的。她无处可去，才找了个人的，你得谅解她。你母亲坏了一条腿，可她心气硬得很，她说她一定要等到你出来，不然死不瞑目。志山我儿，不管遇到什么，你也得熬过来。我这是悄悄到邻村亚旺处，让他代写这封信，你当兵期间回来，给他治过病，他心里感激着你，我找他写这封信，信得过他。但你千万千万别回信了，外头文化大革命闹得正疯，一回信，保不准又有借口，把你爸你妈再次揪出来，斗到死。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，若能看到，请记住，一定要熬过来。 父：吴恩良1967.4.5 这封信抵达吴志山手中的时候，已经是两个多月后的六月底了。这封信经过船与车的奔波，摇摇晃晃，在好些个角落里被放置、又被拿起，它摇摇晃晃，载着这个沉重的消息，让整个牢房，都被吴志山绵延不绝的哭声淹没。而这，也是英德监狱所有人，最后一次见到吴志山脸上的表情，在此之后，他好像变成了石雕，没有欢笑，更无愁容。之后的数年里，吴志山无疑是英德监狱里表现最好的一个人，他从不闹任何不愉快，干活不知疲倦，遵守一切规则，他变成了监管人员眼中的模范犯人。他们内心深处，怀着些许对他的歉意——他们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，遭受了人间苦痛，却没法改变这一切。有一些积极表现的机会，是可以让吴志山减刑的，可外面的世界都天翻地覆，人人都忙着搞革命、忙着改天换地、忙着与各种斗其乐无穷，哪还有人记得一些表现优秀的“犯人”应该获得减刑这类鸡毛蒜皮的事？吴志山把完整的十年蹲了下来。归乡十年的时光，吴志山一无所有。本来他还拥有父亲叫人写来的那封信，可信的内容确实太过惨痛，一见到就心如刀绞，终于有一次，他忍不住把信给撕毁了。撕毁后，又不甘心丢掉，把信直接吞进了肚子，父母、臀部浑圆的妻子、嘻嘻笑的儿子……好像全都装进了他的肚腹之中。出狱前，刮了脸、理了头，干干净净洗了个澡，有监管人员还给他送了一套颇为干净的衣服，他算是有个人样了。可他脸上、他眼里的一切，都说明，他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穿着军装、腰板挺拔的人了。他记不清车与船是不是仍旧走着十年前的同一条路，他原本以为自己出狱的时候，会有着某种抑制不住的欢喜，当这一天到来，他最先想到的，却是自己的一无所有。妻子没了，儿子……那种记忆中的绞痛再次袭来。汽车往南边奔驰，船往南开，渡过琼州海峡时，那种晕船感又来了。但他没有呕吐，此时的他，觉得博济村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期待，所有的一切，全毁了。他唯一的希望，就是回到博济村后，能在父母身边尽孝。很多路不认识了，靠近博济村，他竟然忘记了，自己家到底在村子的哪一边。他心里想着家的位置，却走着走着，到了村的西口边——他是想去看看那口井。井仍然还在，可却已经荒废了，长满了各种杂草。记忆当中那个时常围满了人，咕噜咕噜打上清凉香甜之水的井，淹没在了荒芜当中。是因为当年牛牛淹死之后，这口井便废掉了吗？是不是村人怕不吉利，重新掘开了另一口井？吴志山呆呆地望着，像是看到了当年儿子绊倒、身体朝井里飞过去的一幕。他忍不住伸出手，要接住儿子八年前在一群人残酷的嘲笑和讥讽当中的一摔。他蹲低，摸了摸井边的石头，到底是哪一块绊倒儿子的呢？石块还在吗？他想捡起其中的一块，发现石头有一半埋在土中，他用手指慢慢把土刨开，指甲有些撕裂、流血，他也不觉得痛。用力一拉，石块终于出来了。他抱着石块，走到井沿边上，一松手，传来了“扑通”的声音，里头还有水，声音很闷。可以看到井壁也长了一些草，多年不用的这口井，变得更加幽深而阴暗。离开水井，他迎面看到了一个老人，拄着一根拐杖，腰弯得几乎要贴着地面。在吴志山的印象中，好像他十多年前就是这么苍老了，而他竟然还活着，竟然好像跟十年前毫无变化。说起来，他还是村里一位同族的人。吴志山嘴巴都张开了，却瞬间忘了他叫什么，他愣了一会，问：“阿公，吴……恩良家，怎么走？”久未讲话，好像连话都讲不顺溜了。老人抬头望了一眼吴志山，又低下去了，他抬头太困难了，他没认出吴志山来。吴志山却在他抬头的一瞬，想起了他的称呼。他说：“你……是来奔丧的？来晚了，来晚了……”“五江爹，是我，我是志山，我回来了。”这话一出，五江爹浑身发抖，他奋力抬头，辨认了好一会，掌心的拐杖也握不住了，身子抖得太厉害，往后一翻，就要摔倒。吴志山赶忙伸手扶住，让五江爹坐在一个石墩上。五江爹抹抹眼睛：“监狱知道你爸妈的事，放你回来处理了？”吴志山说：“我蹲完了，出来了。整整十年了……五江爹，你说我爸妈的事，到底什么事？”五江爹眼睛一直，嘴唇颤抖着：“你还不知道？”吴志山说：“我刚回到这，村里变化大，十年没回了，我都有点找不到家门口了。哪知道什么事。”五江爹又是一直在抹揉眼睛。吴志山心中冒出一股寒气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。五江爹挣扎着站起来，在前面带路。越走吴志山心中越发毛，因为五江爹不是朝村里走，而是越走越荒凉。五江爹把吴志山带到了博济村的坟地。五江爹越走越镇定，轮到吴志山浑身发抖。并非清明节，没人清除荒草，他们得从比人还高的茅草中间穿过去。目的地在西北角，那里有一块刚刚清理过的新地，堆积起来的土块连水汽都没挥发完。吴志山脑袋炸开，当年撞墙的伤口好像忽然裂开，海风猛烈地灌进去，在里面搅拌，把脑髓清空——他看到的不是一座坟，是两座。两座坟前都没有墓碑，连木板都没插一块。五江爹弯到几乎跟地面平行的上半身，用力挺了挺，他把拐杖伸出，指着左边：“这是你爸。”指着右边，“这是你妈。”吴志山跪趴地上。五江爹发出海风般的呼啸：“你妈这些年啊，全靠你爸照看。你也是命歹，要早几天回来，还能见到他们一面。你妈，七天前过世了，你爸操办着，忙了三天，刚把你妈妈葬下。第二天，你爸也睡过去了。你爸是觉得你妈一个人走，不放心，跟她去了啊。你爸爸这墓，是我们族里人出力，给埋下的。” 心如死灰的吴志山想结束自己生命的，试了好几回，没有跨出那一步的决绝勇气。他想了许久，觉得自己可能还得去见见陈爱珍一面才甘心。打听了十几天，才算是有了陈爱珍的下落，这几年到处兵荒马乱的，陈爱珍也几乎没回过博济村。吴志山跨过另一个镇，偷偷找到了陈爱珍再嫁的那家人。此时的他，已经成为了一名“乞丐”，他故意让胡子长满了脸庞，还专门将尘土擦到了脸上。他相信，即使陈爱珍正面瞧他，也没法把他辨认出来。他在十余天里，数次经过陈爱珍家，想看看陈爱珍过得怎么样。他见到了陈爱珍跟那个木讷男人，他们有时一天也不说话，有时则会吵起来——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。那木讷男人讲话慢，吵起来吵不过陈爱珍，便会挥起拳头要打。陈爱珍挺上去，喊：“打啊，你打啊，打，往这里打……你打我一拳，我就跟村口那乞丐走了你信不信？”吴志山远远望着，想起当年自己跟她躺在床上，说着“耕田”的暗语，恍如隔世。那男人的手一直挥着，没有打下去。吴志山甚至在内心里计划过，要怎么暴打一顿那个男人。他的计划并未实施。木讷男人还走出院门，给吴志山端来过一碗饭：“我老婆让给你吃的。这世道，闹腾那么多年了，你斗我、我斗你，活着，难啊。能塞肚子就行了，你别嫌难吃。”吴志山端着那只碗，手在发抖，木讷男人哪里清楚眼前这位乞丐内心的百感交集。木讷男人等着吴志山吃完，好把碗拿回去，这个木讷之人，好像在乞丐面前，就变得话多了起来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。期间，陈爱珍还走了过来，瞪了瞪木讷男人，还正面看了看吴志山，没说啥，又回院子里了。吃完那碗咸鱼稀饭后，吴志山这个“乞丐”再未出现过。吴志山回到博济村，让五江爹带他去看看儿子牛牛的墓。五江爹问了村里好些人，又带着吴志山转了好久，也没能在几个荒废的坟墓之间，确定哪一个是牛牛。吴志山只好把几个墓全都扫了。五江爹摇摇头，走了。吴志山想着哪里才是结束生命最好的地方？他想到了儿子死去的那口井。扫完墓，他狂奔过去，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。可他最后也没死掉。倒并非是有人及时救了他，而是他每次在水井当中快要窒息过去的时候，水的浮力总像一只有力的手，把他往上托。他奋力了好几回，也没能让自己死去。他顺着井沿的草，攀爬了上来。坐在井沿上，风吹来，他浑身被针扎一般，冷入骨髓。他木然地往海边走。巨大的落日，正在海面上摆下辉煌的盛宴。他一直望到海面渐黑，望着被村人称为“鬼岛”的那一抹绿色，陷入了无边的深黑。在那个夜里，他想起了无数跟鬼岛有关的传言，他听说岛上枯骨太多，晚上鬼火飘荡——那是一座非人间的所在。在无边的深黑之中，他心有所动。

……（未完）

▲2019-5《十月》目录

中篇小说

一水三浪/005  胡学文

请为我喝彩/040  孟小书

方国民师傅/060  李  铁

短篇小说

江州往事/081  陈世旭

众神谱（十篇）/097  大  解

西皮流水/154  宋阿曼

环形山/166  严  彬

散  文

一段宋朝洞庭和它的地形学/113  毛晨雨

薄暮与少年/118  徐海蛟

天  生/172  玉  珍

走过房陵/180  梅  洁

小说新干线

囚  鸟/124  梁  豪

鸭子飞了/139   梁  豪

论“演员”的自我修养（创作谈）/149  梁  豪

开锁的人：读梁豪新作（评介）/151  刘欣玥

思想者说

最后的猎人/187  王  族

译  界

雷沙德·克利尼茨基诗选/203  李以亮  译

科技工作者纪事

12306之恋/208  李木马  黄丽荣  汪健雄

诗  歌

深情可以续命/223  潘洗尘

乌鸦与采石场/226  高鹏程

让灵感擦拭掉锈斑/229  叶延滨

礼孩的诗/231  礼  孩

杏花浩荡/233  郭新民  艾克拜尔·吉米提  玉珍  杨碧薇  等

艺  术  

封    面  粉—浅 之一[局部]　  周  力

封    二　赏（油画）           张义波

封面设计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赵平宇

篇名题字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刘  火

▼悦-读